今年2月,在苏州第三期心理剧工作坊,买到了龚鉥老师的新书:《易术》。
封面是龚鉥的画,月光下,雾中,深幽蜿蜒的山冈林木,让我心绪平静之余,对书和作者都有无尽的好奇。
老师不只是习于述而不作,培训时的风格也是做剧给你看很少讲理论的。在苏州时,主办者曾郑重告诫新来的学员:“老师最擅长的是做剧,所以不要向她提讲解理论的要求。”这本书,她写了十年。终于,还是要留下一点金针度与人了。
讲“易术”的由来,老师笔端带出她记忆中的许多生活片段:出生于战乱频仍时期,家庭不断搬迁。幼年时日本兵闯入家中搜秘密文件,奶奶躲在屋角,那时她大约2岁,却还能对日本兵说:其他的家人下地干活去了。不再做大学教师、转而组织学生打游击抗战的父亲,在她小学时病逝,葬于南京;多年后重回故地时,父亲的墓地都已无处寻觅。她和哥哥寄居亲戚家中时所遭的冷遇、离开台湾负笈美国后在某些白人学者处遇到的歧视、两次最终解体的婚姻、独力抚养三个孩子的单身母亲生涯、1984年首次做心理剧主角处理未尽心结,开始发现既往所遇所感和所学的整合之路……我想起苏州培训最后一个活动中,有人说看着龚老师联想到一棵200年的老树。龚鉥当时微笑回应:我有5000年。那神情,似乎有历尽沧桑者不动声色的淡然;又似乎还带一丝孩子气的好胜。
作者自己的经历,让她总想寻一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安定下来,却最终“处处无家处处家”;她说,只有在作为艺术家和治疗师的创造过程中感到自己是完整的。受了从东方到西方的文化浸润后,她最终将易经、道家、中医、心理剧、完形治疗、艺术治疗等等,整合成为她的易术。
作者引了东方哲学与西方心理治疗的精义来阐述易术的哲学基础:整体观,自发性和创造力。中西都有整体观,《易经》、中医讲阴阳平衡、五行相生相克的整体观;完形治疗讲充分觉察于此时此地、自我在场域中不断形成和发展的整体观。读着字里行间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的向往,回想起年初听过的新加坡电台访问作者的录音,龚老师一再提到身心灵的全面整合;也想起“工夫在诗外”的古训,与此相类的大约是某位经济学家提到的“农业问题,要在农业以外才能解决”,不是头痛医头、脚痛医脚所能奏效,因为要考虑大系统中的其它影响因素。不期然还记起了昔年读过的一个案例:某个患强迫症的女孩,一次看宇宙形成、星云爆炸的科普片,想到天地如此广阔、时空无限辽远,自己所终日焦心的事相比之下实在微不足道,强迫症竟就此霍然痊愈——她的悟性实在是好;此时则还让我想到,当有了更宽广的视野,原先的问题顿时也发生改变,真的是在问题之外得以解决。
自发性和创造力是心理剧所追寻的目标,在道、儒、禅宗、完形治疗中也都有相仿的慕求。作者笔下,儿时见过的那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,是后来再未体验过的清香怡人灿烂亮彩;而成人之所以难有充分的体验、全身心的欢愉,多系自发性受阻,于是以旧的反应来应对新的环境。入真境(pure experience),起真知(pure awareness),做真人(authentic person),便成为东西方所共求的境界。这种追寻,需要人如同天地四时一刻不停留地运行一般,心无滞塞,无有挂碍;也俨然马丁。布伯在《我与你》中所热切呼吁的:以你的全部存在,与世界相遇!
2月24日,苏州心理剧培训的开幕式上,老师问起大家记不记得六祖慧能的偈。我明明白白听见她问的是慧能,却一时如有错觉性结合般,脱口说了神秀的偈:身如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莫使惹尘埃。说到一半,前排后排同时有人提醒我说错了。我才恍然省起,不识字的慧能托人代写的原是“菩提本非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。“时时勤拂拭”还在方法论的阶段;“本来无一物”已直见本体。这也形成后来禅宗南北宗渐悟与顿悟的区别。大抵同是追求开悟,有人取自外而内、循序渐进的方式,也有人求自内而外、直指人心。我也羡慕顿悟,不过有时会觉得渐悟可能是顿悟的前奏,要达到顿悟,常人往往需要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。当时的口误,说不定是因为我自己就还处在“时时勤拂拭”的改善应对技巧时期,离改变内心深层结构达到人格重构还有一大段距离。
易术,是在变化中生活的艺术。作者在多年的天涯漂泊中,终于以东西方思想的整合找到了她自己。
我还不是她的学生,但同样明了似人者死,学人者生。有她一本书为伴,也足以让我了解如何更好地在安稳和变化、归属和自由之间,找到均衡与和谐了。
2005.3.30-4.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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