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铃响的时候，陈默正蹲在厨房剥蒜。瓷碗里的蒜瓣滚得到处都是，他数到第七颗时，指尖被蒜皮辣得发红，铃声却还在响。
“喂？”他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。
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，接着是个沉稳的男声：“陈默先生吗？我是夏伟。您之前预约了电话咨询，现在方便聊吗？”
陈默的指甲掐进蒜瓣里，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。他想起三天前在社区公告栏看到的心理咨询广告，红纸上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，“社交恐惧”“强迫症”几个字却像钉子似的扎进眼睛。他鬼使神差地拨了号码，此刻听着这声“方便吗”，突然想挂断——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响，冰箱里的剩菜散发着馊味，这些声音混在一起，比电话里的声音更真实。
“方便。”他说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夏伟没有急着切入正题。他先问陈默现在在做什么，陈默说在剥蒜，准备做晚饭。夏伟便说：“能说说看，剥蒜的时候在想什么吗？”
陈默愣住了。他剥蒜的动作顿了顿，蒜瓣“啪嗒”掉在瓷砖上。厨房的窗户没关，风卷着楼下的梧桐叶扑进来，扫过他的脚踝。“没想什么。”他说，“就是……习惯了。”
“习惯？”夏伟的声音像根细针，轻轻挑开那层硬壳，“什么样的习惯？”
陈默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。他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，爸妈在厨房吵架。妈妈举着锅铲，爸爸攥着酒瓶，碎瓷片溅到他脚边，他缩在门后，看着妈妈的围裙被扯破，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。那天晚上，他蹲在卫生间吐，因为闻了太多酒气，胃里翻江倒海。而妈妈坐在床边哭，爸爸摔门出去，钥匙串在门上晃荡，叮铃作响。
“我……我害怕人多的地方。”他听见自己说，“上周同事约我去吃火锅，我站在门口看了十分钟，最后买了瓶可乐就跑了。”
“为什么跑？”
“我怕。”陈默的声音更低了，“怕他们聊天的时候看我，怕我说错话，怕……怕他们发现我爸妈的事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陈默能听见夏伟翻笔记本的声音，沙沙的，像风吹过晒谷场。
“你爸妈现在还这样吗？”夏伟问。
陈默的手指在蒜堆里乱搅。“爸去年退休了，妈还在卖早点。”他说，“他们现在不怎么吵了，但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但我总觉得，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对。爸会盯着我发呆，妈会突然叹气，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他们说不出口的东西。”
夏伟没有接话。陈默突然想起，小时候他问过妈妈：“你和爸爸为什么总吵架？”妈妈正在揉面，手上沾着面粉，说：“因为我们笨，不会好好说话。”后来他又问爸爸，爸爸正修自行车，扳手砸在链条上，溅起机油：“大人的事，小孩别管。”
“你小时候，家里有没有什么‘安全的地方’？”夏伟突然问。
陈默愣住了。他想起阁楼的木箱子，里面装着他小学的奖状；想起阳台的旧藤椅，夏天晚上他坐在上面数星星；想起厨房的瓷砖缝，他总蹲在那儿看蚂蚁搬家。“阁楼的箱子。”他说，“我小时候把奖状都收在那里，没人动过。”
“那你现在，有没有什么‘安全的事情’？”
陈默想了想。“剥蒜。”他说，“蒜的味道很冲，但剥的时候很安静，没人打扰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，很短，像春夜的雷。“剥蒜是个好办法。”夏伟说，“下次剥蒜的时候，试着数清楚每一颗蒜瓣的纹路，好不好？就当是给现在的自己，织一张安全的网。”
第二次咨询时，陈默说他按照夏伟说的，剥蒜时数纹路。第一颗蒜有七条纹，第二颗有五条，第三颗……数到第十颗时，他突然发现自己没那么紧张了。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响，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，一下，两下，像钟摆。
“那你爸妈呢？”夏伟问。
陈默说，上周妈妈卖早点回来，给他带了碗豆浆。他接的时候，妈妈的手在抖，豆浆洒了一点在他手背上。“她突然说：‘小默，你小时候怕生，现在还是怕。’”他低头盯着手背上的水渍，“我没说话，转身回了房间。”
“你当时在想什么？”
“我想起她摔碗的样子。”陈默说，“她手背上的疤，就是那年摔碗时划的。我爸说她是‘废物’，她就拿碗砸自己。”他喉咙发紧，“我妈现在老了，可我还是怕她受伤。”
夏伟没有说话。陈默听见他在本子上写字，笔尖刮过纸的声音。“你觉得，你爸妈现在的关系，和你小时候看到的，一样吗？”
陈默想了想。“不一样。”他说，“他们现在很少吵架了，但也不说话。我爸每天看报纸，我妈坐在门口择菜，中间隔着张八仙桌，像隔着条河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夏伟问，“你和他们说话吗？”
“我喊他们‘爸’‘妈’。”陈默说，“但他们应得很轻，像怕惊醒什么。”
那天咨询快结束时，夏伟说：“下周我们试试‘家庭观察日记’好不好？你每天记录一件爸妈之间的事，不管多小，比如爸爸给妈妈倒了杯水，或者妈妈帮爸爸递了老花镜。”
陈默犹豫了一下。“有用吗？”
“试试看。”夏伟的声音很轻，“就像剥蒜，数纹路是为了看见细节。有时候，我们和家人的关系，就藏在这些小细节里。”
第三个月，陈默开始写家庭观察日记。
第一周，他记：“3月12日，爸把妈的保温杯装满了热水，放在她常坐的藤椅旁。妈没说话，但杯子上多了个蓝色的杯套，是妈自己织的。”
第二周：“3月19日，妈择菜时掉了把葱，爸弯腰捡起来，用袖子擦了擦，放进菜篮。妈抬头看了他一眼，笑了，很轻。”
第三周：“3月26日，爸翻出本旧相册，里面是我一岁抓周的照片。妈凑过去看，说：‘那时候小默胖得像个面瓜。’爸说：‘现在也胖。’两人都笑了。”
夏伟看了日记，说：“你看，他们不是没有互动，只是像老树根，扎在土里，不显眼。”
陈默突然想起，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“多余的”。爸妈吵架时，他躲在衣柜里；爸妈沉默时，他坐在楼梯上。但现在，他看着日记本上的字，突然觉得，自己其实是根线，把爸妈的碎片串起来了。
半年后，陈默第一次主动约了同事吃饭。
他提前半小时到了火锅店，选了个靠窗的位置。服务员递菜单时，他没像以前那样慌张，而是说：“微辣，谢谢。”同事来得时候，他站起来打招呼：“坐这儿吧，我点了毛肚和虾滑。”
火锅的热气漫上来，模糊了他的眼镜。同事聊起最近的电影，他跟着笑；同事吐槽工作，他说：“我懂，我上周也差点搞砸。”吃到一半，同事指着窗外：“你看，那只流浪猫又来了。”陈默转头，看见橘色的猫蹲在路灯下，尾巴尖晃呀晃。
他突然想起夏伟说的话：“社交不是表演，是分享。你不需要完美，只要真实。”
那天晚上，陈默在家庭观察日记里写：“7月5日，和同事吃了火锅，没跑。同事说我笑起来像我妈年轻时候。”
一年后的某个傍晚，陈默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。妈妈端来碗绿豆汤，爸爸拿着报纸凑过来：“小默，今天报纸上说，社区要办读书会，你去不去？”
陈默接过汤，碗沿还带着妈妈的体温。“去。”他说，“我还可以带本《活着》。”
爸爸笑了：“你妈上次看了半本，说里头的福贵真能熬。”
妈妈捶了下爸爸的背：“就你会贫。”
陈默低头喝汤，绿豆在嘴里沙沙的。风从阳台吹进来，掀起他的衣角。他想起第一次电话咨询时，自己像片被风吹皱的薄纸。现在，他觉得自己像棵树，根须扎进了泥土里，风来了，就晃一晃，但不再害怕。
夏伟的电话打过来时，陈默正翻着旧相册。“夏老师，”他说，“我今天和我爸去公园了，他教我打太极。我妈在旁边笑，说我们俩像两个笨鹅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夏伟的笑声：“那挺好。”
“夏老师，”陈默顿了顿，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你自己。”夏伟说，“你找到了光，而我只是帮你擦了擦窗户。”
陈默望着窗外的梧桐树，叶子在夕阳里发亮。他想起阁楼的木箱子，里面还收着小学的奖状。现在他知道，那些奖状不是为了证明“我很好”，而是为了记住：“我曾经很勇敢。”
风又起了，吹得相册页哗哗响。陈默合上本子，听见妈妈在厨房喊：“开饭啦！”爸爸应了一声，声音里带着点年轻的调子。
他站起身，往厨房走。瓷砖缝里的蚂蚁还在搬家，和小时候一样。但这次，他蹲下来，看了很久。
光从裂缝里来，他想，原来光一直都在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