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9月的第一个周一,我的手机在上午十点准时震动。屏幕上显示着“智秀(Suzy)”的名字——这是韩国留学生,因线上课无法参加小组讨论,被学校心理中心转介过来的。
“夏老师?”她的声音像浸在水里的羽毛,轻得发颤,“我……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,混着食堂的碗碟碰撞声和模糊的韩语交谈。我猜她可能在食堂角落,捧着手机,手指绞着校服袖口。
“先说说看,”我放慢语速,“你现在最难受的是什么?”
沉默了两秒,她吸了吸鼻子:“今天上午的线上小组讨论,我本来准备了PPT,可轮到我发言时,手一直在抖。屏幕里的同学都在打字,我盯着自己的摄像头,突然觉得……他们一定在看我,觉得我奇怪。”
“奇怪?”我重复,“具体怎么个‘奇怪’法?”
“我发音不标准,”她的声音更低了,“上次小组作业,我念‘文化冲突’时,把‘突’念成了‘tū’,有个中国同学在聊天框发了个‘噗’的表情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敢开口……”
我翻出咨询记录本,在“社交恐惧”一栏画了个星号。留学生的社交困境往往叠加着文化差异的焦虑——语言障碍、非母语环境的压迫感、对“被评价”的高敏感。智秀的情况不算严重,但已经影响到正常学习和生活。
第一章:电话里的“安全岛”
接下来的四周,我们保持着每周两次的电话咨询。第一次的重点是“建立信任”。
“你知道吗?”第三次咨询时,她突然说,“我小时候在首尔读国际学校,英语角活动总被嘲笑。有个男孩说我‘舌头像打了结’,全班笑了十分钟。从那以后,我就觉得‘我的声音很丢人’。”
“所以现在,你把这种‘被嘲笑’的感觉,投射到了中国的同学身上?”我问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。“可能吧。”她的声音软下来,“可这里的同学明明更友好啊。上次我帮隔壁寝室修路由器,她们还说‘智秀姐姐超厉害’……”
“你有没有发现?”我引导,“你对‘被评价’的反应,比对‘被喜欢’的反应更强烈?”
她愣住:“好像……是的。我总在想‘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奇怪’,却没注意过‘他们其实觉得我可靠’。”
这是关键。社交恐惧的核心,往往是“过度关注负面评价”,而忽略“积极反馈”。我决定用“认知行为疗法”(CBT)帮她识别这些“自动思维”。
“下次小组讨论前,”我布置了第一个小任务,“你可以准备一张纸,左边写‘我担心的事’,右边写‘可能的事实’。比如:‘我担心发音不准被嘲笑’——事实可能是‘同学上次夸我PPT做得好’。”
她答应了。两周后,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:“夏老师!我昨天写了三页纸!原来我担心的事,有一半都没发生。”
第二章:从“1分钟”到“1小时”的暴露
十月中旬,智秀的焦虑值降到了“中等”。我们开始尝试“行为暴露”——从低风险场景逐步升级。
“今天,我们试试‘主动发一条消息’。”我翻开她的暴露清单,“给同组的王雨发微信,问她‘明天的小组作业,你觉得我负责哪部分比较好?’”
电话那头传来翻手机的声响。“我写了又删,删了又写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笑,“最后发了句‘雨雨,明天我们一起做作业好不好?’”
“她回复了什么?”
“她说‘好呀!我正愁没人陪我查资料呢~’还加了个猫咪表情包。”智秀的声音亮起来,“我盯着手机看了十分钟,手都没抖!”
“太棒了!”我由衷地赞叹,“那下次,我们可以试试‘在小组讨论里说一句话’?”
“一句?”她犹豫,“比如……‘我同意王雨的观点’?”
“对。”我肯定,“说完就闭嘴,不用管别人反应。做完后,你可以在电话里告诉我,你刚才的心情是‘紧张’还是‘轻松’?”
三天后,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:“我说了!王雨转头看我,冲我笑了一下。虽然我没敢看其他人的眼睛,但……我没逃跑!”
第三章:跨文化的“共鸣”
十一月的某个傍晚,智秀的电话来得比平时晚。背景音里传来炒菜的滋啦声,还有模糊的中文对话。
“夏老师,我在房东阿姨家吃饭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笑,“阿姨教我做辣白菜,我刚才帮她剥蒜,她夸我‘手真巧’。”
“这是好事啊。”我笑着说,“你们聊了什么?”
“她说‘智秀这孩子,话不多但实在’。我突然想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在中国,‘话不多’不一定是缺点。上次小组作业,我负责整理数据,大家说‘幸亏有你,不然我们得熬到半夜’。”
“你看,”我引导,“你在用自己的方式被需要。这种‘被需要’,比‘被喜欢’更重要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。“夏老师,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我今天在食堂,和隔壁桌的两个女生拼了单。她们问我‘是不是韩国人’,我说是。她们说‘我们班好多韩国同学,都超可爱的’……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点了鱼香肉丝,她们教我‘微辣’怎么说。”她笑出了声,“虽然我还是没敢主动加她们微信,但……我没躲在角落吃外卖了。”
第四章:电话里的“毕业典礼”
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咨询日,智秀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轻快。
“夏老师,我有个好消息!”她几乎是蹦着说的,“下周的班级迎新晚会,我报名了‘文化分享’环节。我要介绍韩国的‘岁拜’习俗——就是新年给长辈行礼的那种。”
“太为你高兴了!”我由衷地说,“准备得怎么样?”
“我写了PPT,还练了三遍发音。”她顿了顿,“昨天我给王雨看了PPT,她说‘智秀,你讲得肯定超棒!’”
“那如果上台时紧张呢?”
“我想过了,”她的声音坚定,“就算忘词了,我就笑着说‘看来我太激动了’,然后喝口水继续。反正……大家已经知道我‘话不多但实在’了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翻页声,应该是她在整理PPT。“对了,”她突然说,“夏老师,我能问个问题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你觉得……我以后能变成‘特别会社交’的人吗?”
我笑了:“智秀,社交从来不是‘特别会’,而是‘敢真实’。你现在已经比三个月前勇敢十倍了——你会主动发消息,会拼餐,会在晚会上分享自己的文化。这些,比‘特别会社交’珍贵多了。”
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,然后传来轻轻的抽噎声。“夏老师,”她的声音带着鼻音,“我……我想我妈妈了。她总说‘我们智秀是最棒的’,可我以前总觉得她在骗我……”
“她没骗你。”我柔声说,“你只是需要时间,让自己的‘棒’被自己看见。”
尾声:跨洋的“成长证书”
2024年3月,我收到智秀的邮件。附件是她晚会的照片:她站在讲台上,身后的PPT投影着韩国的宫灯,台下的同学举着手机拍照,王雨坐在第一排,冲镜头比了个“耶”。
邮件正文只有短短两行:“夏老师,我做到了。今天有同学问我‘下次还分享吗’,我回答‘好呀’。原来‘被需要’的感觉,比‘不紧张’更让人开心。”
窗外的玉兰正抽着新芽,我望着手机里智秀的照片,突然想起第一次咨询时她的声音——像浸在水里的羽毛。如今,那片羽毛已经展开了翅膀,在跨文化的天空里,慢慢飞向更辽阔的地方。
有些恐惧,不过是“不熟悉”的另一种名字。当我们愿意给自己时间,允许自己“不完美”,那些曾经让我们发抖的“社交”,终会变成“我想试试看”的期待。
毕竟,最珍贵的从来不是“社交达人”的标签,而是“敢在人前,做真实的自己”的勇气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