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“干净”成为枷锁:一个强迫症少年的心灵突围
“夏老师,您快看看他!”推开门时,李妈妈的手还在微微发抖。她攥着一沓揉皱的纸巾,那是刚擦完儿子碰过的门把手、手机和充电线留下的痕迹。20岁的李阳缩在沙发角落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,眼神像只被惊到的小兽,始终不敢与人对视。
这是2024年5月的第三次咨询。从去年11月他第一次用纸垫着开门,到今年3月住院接受电休克治疗,再到如今症状反复,这位曾经的重点班“学霸”,正被“怕脏”的执念困成一团乱麻。而他的母亲,用两年时间,从“焦虑的陪读妈妈”变成了“无助的观察者”,此刻终于敢把藏在心底的话倒出来。
一、“他明明可以更优秀的”——被成绩绑架的成长
李阳的故事,从“优秀”开始。小学到高一,他的名字始终在年级前十名单上。李妈妈翻出旧相册,指着一张初三毕业照:“那时候他当班长,帮同学补数学到十点,校服袖口都沾着粉笔灰,可眼睛亮得很。”
转折发生在高一选科。原本稳进重点班的他,因化学成绩波动被分到普通班。“他说教室后排总有人睡觉,老师讲课像‘走过场’,旁边那个女生总传纸条,他根本没法集中。”李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心疼,“他怪自己‘没本事’,怪环境‘太糟糕’,可我们怎么劝都没用——他认定了‘普通班=没前途’。”
成绩下滑像滚雪球。高二期末考,数学从135跌到98;高三模考,英语作文跑题,总分比一本线低了20分。“他每天学到凌晨两点,草稿纸堆得比我高,可分数就是上不去。”李妈妈翻出一本写满批注的错题本,最后一页贴着便利贴:“放弃吧,普通班的学生考不上本科。”
“我们娘俩的执念都在这儿。”李妈妈苦笑,“我老家在县城,他爸常年在外打工,就盼着他能考个本科,别像我一样‘没文化’。可他越努力越焦虑,去年3月班主任说‘状态不对’,我们才带他去看医生。”
二、“我不是脏,是怕失控”——强迫症的“合理外衣”
武汉人民医院的诊断是“强迫症伴焦虑”,但李妈妈总觉得“没那么简单”。“那时他就爱洗手,说‘手碰了书桌脏’,可洗完又说‘水龙头脏’,再洗十分钟。”她翻出手机里的视频:18岁的男孩站在洗手间,水流哗哗,手腕被搓得发红,“医生说这是‘仪式行为’,可他明明知道‘没必要’,就是停不下来。”
高考失利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复读一年,他每天最早到教室,最晚离开,却在去年6月再次以11分之差与本科线擦肩。“出分那天,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砸了所有奖状。”李妈妈的声音发抖,“我隔着门喊‘大不了复读’,他吼‘你根本不懂!我连努力的资格都没有!’”
大学报到后,症状愈演愈烈。专业课听不懂,他躲在图书馆角落抄笔记,却总觉得“笔脏”“纸脏”,抄两行就要擦本子;宿舍里,他不敢碰室友的水杯,用脚开门、用纸垫凳子,被室友调侃“有洁癖”,他涨红了脸:“我真的觉得脏!”
“最严重时,他脱件衣服就要洗次手,手机每天用酒精擦三遍,衣服碰了椅子缝,非得用湿巾蘸着擦半天。”李妈妈指着沙发上的“安全角”——那里摆着李阳最常用的平板和耳机,“这是他划定的‘干净区’,其他地方他碰都不碰。”
三、“他不是怕脏,是怕自己”——咨询师的“破局”
第一次正式咨询,李阳全程低头,手指绞着外套拉链。“他说‘医生,我是不是疯了?’”夏伟回忆,“我没急着纠正,先问他:‘你碰了东西要洗的时候,心里在想什么?’”
沉默半晌,李阳小声说:“我怕……怕脏东西粘在手上,然后吃进肚子里,生病,变笨,考不上本科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从小到大,我都是‘别人家的孩子’,可现在连‘干净’都做不好,我还有什么用?”
夏伟心里一沉——这不是“洁癖”,是“自我攻击”。“你初中当班长时,帮同学修钢笔沾了一手墨水,后来他送你一包糖,你说‘这是我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事’。”咨询师轻声说,“那时候的你,觉得‘脏’是‘帮助别人’的勋章,对吗?”
李阳猛地抬头,眼睛发亮:“对!那时候我妈还夸我‘热心’……”
“现在的‘脏’,和那时的‘脏’有什么不同?”夏伟引导他,“那时你相信‘努力能改变结果’,现在你却觉得‘碰一下脏东西,人生就完了’——是谁给了你这个‘必须干净’的规则?”
李阳沉默了。夏伟知道,他在和“完美主义”的自己对话。那个“必须考本科”“必须比别人强”的男孩,被两次高考失利击碎了,于是用“绝对干净”给自己建了座“安全监狱”——只要不碰“脏”的,就不用面对“不够好”的自己。
四、“先碰脏,再放下”——从行为到认知的松动
咨询进入第二个月,夏伟开始带李阳做“暴露实验”。第一次,他让李妈妈递来一杯没擦过的马克杯:“你碰它,然后喝一口。”李阳的手在发抖,碰了杯子又立刻缩回来:“太脏了!”
“你猜,这杯子我刚用过吗?”夏伟笑,“我没擦,但也没脏——你看,你手上的细菌和杯子上的细菌,本来就在互相‘见面’。你越躲,它们越像‘怪物’。”
李阳犹豫着碰了杯子,喝了一小口。“没味道。”他小声说。
“那如果我碰了你的手机,用它打个电话呢?”夏伟拿起李阳的手机,“你猜,它会坏吗?”
李阳盯着手机,呼吸急促:“会……会脏,不能用……”
“但它现在还能用,对吗?”夏伟把手机递回去,“你洗了十遍,它还是能打电话;你不洗,它也还是能打电话。真正‘脏’的,从来不是东西,是你心里的‘怕’。”
这样的实验每周一次。从碰门把手,到摸公共座椅,再到和室友共用充电器——李阳的“安全区”在一点点缩小。李妈妈在咨询室外听着,眼泪止不住:“他第一次主动摸了电梯按钮,没擦手就回家,我吓得差点喊出来……可他回来就说‘没事,按钮不脏’。”
五、“他不是病人,是需要被看见的孩子”
今年4月,李阳做了最后一次电休克治疗。那周他“正常”得让李妈妈恐慌:“药掉地上直接捡起来吃,碰了凳子也不擦,还说‘这木头挺干净的’。”但电休克停后,症状又卷土重来——“他开始用脚开门,说‘手脏’,我上班不在家,他就更放肆。”
“这说明他的‘防御机制’在松动。”夏伟解释,“电休克帮他暂时‘关掉’了强迫行为的‘开关’,但现在他需要学会‘自己关’。”
咨询重点转向家庭系统。夏伟约见了李阳的父亲——那个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。“您有多久没抱过他了?”夏伟问。父亲愣了:“他上初中后就不让我抱了,说‘爸你别碰我,手脏’。”
“他不是怕你手脏,是怕自己‘不够好’,怕你失望。”夏伟说,“您可以试试,回家时什么都不说,就给他一个拥抱——不用擦手,不用消毒,就单纯的‘我回来了’。”
李妈妈也在学习“放手”。她不再跟着李阳擦桌子,而是在他碰了东西后说:“需要我帮你擦吗?”如果他拒绝,就补一句:“我相信你能处理好。”
上周,李阳主动给李妈妈发消息:“妈,我今天没洗手机,它落了层灰,但我用纸巾擦了——就擦了一次。”李妈妈截图发给夏伟,附了句话:“他终于学会‘和自己和解’了。”
六、“干净不是目的,活着才是”
现在的李阳,依然会偶尔洗手,但不再“必须洗十分钟”;他开始和室友一起打游戏,虽然还是会垫着纸巾摸键盘,但能笑着喊“这局赢了请你喝奶茶”;李妈妈下班回家,他偶尔会扑过来抱她——虽然动作很轻,但不再是“碰一下就躲”。
“他昨天说,‘妈,我想试试考专升本。’”李妈妈在咨询室里笑,“我问他‘不怕考不上吗?’他说‘怕,但至少我试过’。”
夏伟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,轻声说:“强迫症的‘干净’,本质是‘对失控的恐惧’。我们帮他擦掉的不是手上的灰,是他心里的‘必须完美’。当他学会‘碰脏了也没关系’,当他敢说‘我努力过,就够了’,这才是真正的‘干净’。”
李妈妈收拾东西时,手机响了——是李阳发来的视频。画面里,他站在宿舍阳台,手里拿着没擦的篮球,对着镜头喊:“妈,我今天和室友去打球了!手脏了,但我超开心!”
李妈妈抹了把眼泪,对夏伟说:“夏老师,他终于像个活着的年轻人了。”
夏伟点点头。窗外的晚霞染红了天空,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帮同学修钢笔的男孩——他的手沾了墨水,却笑得比阳光还亮。
有些“干净”,是束缚;有些“不干净”,才是成长。
而我们要做的,是陪孩子放下“必须完美”的枷锁,然后,一起走向更辽阔的世界。
解开那道分数线 第一次单独跟这孩子见面时,他攥着衣角的手指泛白。诊室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,把他那句 “我没什么好说的” 吹得晃晃悠悠。 我把一杯温水推到他面前,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。“1995 年夏天,我比你现在大两岁,坐在你这个位置,盯着自己的高考成绩单,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三天没睡着。” 他的睫毛颤了颤,没抬头,却把椅子往前挪了半寸。
一、分数线织成的网 “你知道吗?我当年复读时,课桌抽屉里藏着一把尺子。” 我望着窗外的蝉蜕,声音放得很轻,“每次做模拟题,都要用尺子量分数栏的长度,好像量得越准,分数就能越高似的。” 他突然嗤笑一声,像冰面裂开细缝。“我复读那年,把历年本科线抄在笔记本上,每天早晚各念一遍,像念经。” “念的时候心里发慌?” “嗯,” 他终于抬头,眼里蒙着层雾,“怕念少了,老天爷记不住我的心愿。” 这话像根针,刺破了我刻意维持的平静。我想起自己当年把落榜通知书折成纸船,放进水沟里,看它被雨水泡烂,却觉得那船载着我的魂灵,正在往下沉。 “你觉得本科线是什么?” 我忽然问。 他愣了愣,手指在杯沿划圈。“是分水岭。过了,是人;没过,是……” 他没说下去,喉结滚了滚。 “我当年觉得它是生死线。” 我接话,看着他猛地抬头,“以为跨不过去,这辈子就完了。后来发现,那道线其实是道坎,绊倒了,爬起来拍掉土,还能接着走。”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,“可我摔了两次。” “我摔过一次,摔得比你狠。” 我卷起袖子,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 —— 当年用圆规划的,以为疼痛能提醒自己 “必须赢”。“你看,这疤现在淡得快看不见了,就像那些分数,十年后再看,不过是张皱巴巴的纸。”
二、洗手池里的回声 第二次见面,他带来个揉得发亮的纸团,展开是张高考成绩单,本科线像道红杠,横在他的分数上面。 “我每天洗手时,都把这张纸放在旁边。” 他的声音发涩,“看着上面的红杠,就觉得手上的细菌都是从这儿爬出来的。” 我想起自己当年对着镜子洗手的模样,肥皂沫糊满镜面,却照不清那张被挫败感扭曲的脸。“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反复洗手吗?” 我拿起他的成绩单,轻轻抚平褶皱,“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在喊‘我脏了’—— 不是手脏了,是觉得‘没考上本科的我,不配碰干净的东西’。” 他的肩膀突然垮下来,像被抽走了骨头。“我妈总说‘没关系’,可她买菜时碰到邻居,会绕着走;我爸喝醉了就念叨‘我儿子小时候多聪明’。他们越这样,我越觉得……” “越觉得自己像块没擦干净的玻璃,” 我接过他的话,“明明透亮,却总被人盯着上面的水渍。”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,他说起重点班时总考第一的荣耀,说起普通班同学投来的异样眼光,说起复读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 —— 那些数字不是在提醒时间,是在敲他的骨头。 “你知道吗?” 他突然笑了,眼里却有泪,“我现在看到‘本’字就发抖,课本要包三层书皮,作业本要挑没有‘本科’字样的。” 我想起自己当年看到 “大学” 两个字就绕道走,连电视里的招生广告都要换台。原来有些伤口,会以这么相似的方式溃烂。
三、尺子量不出的路 第三次见面,他迟到了十分钟。进门时手里攥着片银杏叶,脉络清晰,边缘却有些枯黄。 “路上看到的,” 他把叶子放在桌上,“觉得它掉在地上挺可惜的。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带东西来。我拿出自己 1996 年的录取通知书 —— 不是本科,是所专科学校的,边角都磨圆了。“你看,这上面的印章,当年觉得比别人的小一圈,现在看来,不过是个戳而已。” 他拿起通知书,指尖划过 “专科” 两个字,突然问:“你那时候不觉得丢人吗?” “丢人啊,” 我笑了,“报到那天,我故意绕到后门进学校,怕碰到认识的人。可后来发现,没人在乎你从哪个门进来,大家只在乎你能不能把课上好,能不能把日子过明白。” 他把银杏叶夹进通知书,像在做什么郑重的仪式。“昨天我妈包饺子,我帮她递了酱油瓶,没用纸垫着。” 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力量,“她手一抖,酱油洒在我手上,我没去洗手,就看着那片褐色的渍,突然觉得…… 也没那么可怕。” 我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在课堂上主动发言,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坐下时同桌说 “你讲得比老师清楚”—— 原来勇气这东西,像洗手时慢慢关掉的水龙头,不知不觉就停了。
四、走出那道分数线
最后一次见面,他穿了件新 T 恤,胸前印着 “向前走” 三个字。 “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,” 他把一杯奶茶放在我桌上,是我常喝的半糖,“找了家汽修厂当学徒,师傅说我对机械敏感,比那些本科生学得快。” 他说起第一次独立修好汽车空调时的得意,说起同事喊他 “小李师傅” 时的脸红,说起昨天帮邻居修好了洗衣机,对方硬塞给他的那袋苹果。 “苹果没洗就吃了,” 他舔了舔嘴唇,眼里闪着光,“有点涩,但是甜的。” 我看着他手腕上那块普通的电子表,想起他曾经用三张纸巾垫着戴表的模样。阳光穿过窗棂,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把金粉。 “对了,” 他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,是当年抄本科线的那本,现在上面记满了汽修笔记,“这页我留着没写。” 他翻开其中一页,上面的本科线被红笔涂掉,改成了一行字:“路是走出来的,不是划出来的。” 送他到门口时,他突然转身,挠了挠头。“夏老师,我昨天路过高中校门,看到今年的录取榜,没绕道。” “嗯。” “我觉得…… 那上面的名字,跟汽修厂墙上的考勤表,也差不多。” 风吹过走廊,把他的笑声送得很远。我回到诊室,拿起他留下的那片银杏叶,夹进 1996 年的录取通知书里。阳光正好落在那行 “专科” 字样上,像给它镀上了层金边。 原来高考那道坎,从来不是用来绊倒人的。它只是想让我们知道,摔一跤不可怕,怕的是摔了之后,就再也不敢起身走路。就像那些反复清洗的手,洗到最后会明白,真正该洗去的,不是细菌,是心里那道迈不过去的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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